李诺楠
（辽宁大学历史学院  辽宁沈阳  110136）
摘 要：在唐肃宗克复长安之后，以“六等罪”来处置张均等投降安禄山政权的叛臣。据《旧唐书·张均传》等记载，起初张均已定死罪。后因张说有恩，得以免死。其弟张垍素为玄宗所喜、又是肃宗同母妹婿，却遭到了被赐自尽的命运。《资治通鉴》独取《常侍言旨》中“均死垍存”的记载，是受到了柳珵史学世家出身的影响。同时，也存有力图构建玄宗、肃宗“父慈子孝”政治形象的意图。但通过究查玄宗为免除张均死罪的主导者的史料，以及考察玄宗与肃宗势力，发现张均得以免死的决定人应为掌控实际权力的肃宗，而非已经失势的玄宗。
关键词：张均；流刑；贰臣

肃宗克复长安之后，对陈希烈、达奚珣、张均等曾投降过安史阵营的臣属进行处置。仇鹿鸣论及处置贰臣的“六等定罪”时，指出定罪的前三等其实都处以死刑，“重杖一百”的实质是杖毙于京兆府门[11]。胡平指出对于安史之乱附逆官员的审判，背后为玄宗、肃宗两朝势力的博弈[10]39。关于张均、张垍二兄弟之死议题分析，郭院林、杨婷婷对与张均之死的相关史料做了分析处理。在曾经同为安史政权掌枢机的陈希烈等人处以死刑的背景下，惟张均一人免死配流。同时又存有载张均死，其弟张垍流放的史料记录，就使得张均免死一事变得扑朔迷离。本文将由张均本人原应在“六等罪”中的具体等级以及张说之恩的表现形式，包括张均免死背后真正的主导者等问题展开论述。此外，亦将对张均免死配流的史料进行梳理、并考察记载迥异的原因。
一、安史“贰臣”的处置与张均“免死配流”
为了厘清张均的“免死配流”一事，先爬梳肃宗朝对于所有投降安史派的臣属处置。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唐肃宗李亨克复二京，迎回奔逃蜀地的玄宗，之后定三司使，清算安史“贰臣”[2]2151。经过讨论，最后以六等罪，即“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6]7049，来论处官员。现对于陈希烈、达奚珣等“贰臣”的处置情况，进行列表分析：
表1  肃宗朝陈希烈、达奚珣等官员降罪表
序号 死刑类l（斩） 死刑类2（赐自尽） 死刑类3（杖杀） 降等处罚（次三等） 记载出处
1 （达奚）珣等十一人，于子城西伏诛；
达奚珣、韦恒乃至腰斩。 陈希烈、张垍、郭纳、独孤朗等七人，于大理寺狱赐自尽。 达奚挚、张岯、李有孚、刘子英、冉大华二十一人，于京兆府门决重杖死。 大理卿张均引至独柳树下刑人处，免死配流合浦郡。[2]2151-2152 《旧唐书·刑法志》
2 斩于独柳树者十一人，珣及韦恒腰斩 陈希烈等赐自尽于狱中者七人 其余决重杖死者二十一人[4]1416  《新唐书·刑法志》
3 达奚珣等一十八人，并宜处斩；是日斩达奚珣等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 陈希烈等七人，并赐自尽  前大理卿张均，特宜免死，配流合浦郡[2]250-251 《旧唐书·肃宗纪》
4 壬申，达奚珣等伏诛[4]160    《新唐书·肃宗纪》
5 达奚珣等一十八人并宜处斩 陈希烈等七人并赐自尽  前大理卿张均特宜免死，长流合浦郡[5]679-680 《诛受贼伪官达奚珣等诏》
6 达奚珣等一十八人，并宜处斩； 陈希烈等七人，并赐自尽  前大理卿张均，特宜免死，长流合浦郡[3]1703 《册府元龟》

由上表可以看出唐庭所处置的贰臣人数记载上出现了矛盾。两《唐书·刑法志》记载一样。分别为重罪者39人，斩杀11人，赐自尽7人，杖杀21人。《旧唐书·肃宗纪》《册府元龟》《诛受贼伪官达奚珣等诏》处置人数的记载相同。分别是斩杀18人，赐自尽7人。这里的斩杀18人与前面的斩杀11人相矛盾。赐自尽的人数相同，均是7人。但未记载受杖刑的人员。这是因为在决杖的具体行刑中，杖击的数目没有限制，杖击的轻重没有标准，甚至到死为止，结果使得本来属于惩罚比较轻的杖刑实际上成了死刑的代名词而已。换言之，“重杖一百”的实质是杖毙于京兆府门。杖刑的罪等处罚是“重杖”，不是死罪，但在实行过程中，却成为了死刑的一种。关于重杖处决的达奚挚，《安禄山事迹》记达奚珣与其为父子关系，玄宗以达奚珣父子同戮，人所不忍为由，“降挚一等，囚于所司”[1]101。但在达奚珣墓志中，记“先兄亭山县令（达奚）挚，同时获戾”。这篇墓志为达奚珣之子达奚说所作，其记录的真实性应高于《安禄山事迹》。因此达奚挚虽可能逃过明面上的死刑，即使降等却也依旧难逃死刑的命运，最终在京兆府门口被杖杀。因此，两《唐书·刑法志》中的“京兆府门决重杖死”，是实际行刑的情况。而非后面史料记录的决议情况。
此外，由诏书到《刑法志》，从决议到实施，都记录了张均降等处罚，亦可见张均免死一事之特殊。关于张均的罪等，只有《安禄山事迹》中记其与陈希烈等“并赐自尽”。但经太师房琯求情，张均才得以才“减死一等，流于崖州”。值得注意的是，房琯一生从未有过太师称号[2]3320-3322[4]4625-4628。且长流之地也不准确，下有论及，兹不赘述。故其记载较为失真。“李岘、吕諲条流陷贼官，均（指张均）当大辟”[2]3058，大辟即死刑，没有特指是斩杀还是赐自尽。从表中，可以看出一条较其他记载有异的史料——“大理卿张均引至独柳树下刑人处”。因其他张均免死一事的记载，皆没有独柳树的记载，所以此句难免有衍文之嫌。然而在表中，独柳树处受刑人员的罪等为斩杀。从独柳树这一斩杀的刑场可见，张均很有可能和达奚珣定罪相同，皆为斩杀之罪。古有“不用命则戮于社”的说法，一些“不用命”的l大臣，多杀于太社社垣之外[10]127。依此古晓凤指出“独柳树”应近于太社[14]。太社即在皇城西南角内侧的丁字路口，这大概符合赵说。由上，可进一步总结独柳树的位置，是在唐廷太社社垣之外，皇城西南角内侧的丁字路口处。因唐朝太社毁于战火，才令斩杀人员押至近于独柳树的位置行刑。张均虽免于刑戮，却也和百官一同观达奚珣等斩杀之刑。
二、君臣父子：张均免死与玄、肃权力之争
在陈、达奚等人面临处死的情况之下，多载张均因张说之旧，免死配流。但也存有张均最终被处死的记载。关于张氏的结局，相关记载如下：
表2  张均结局记载表
结局 结局记载 史料来源
免死配流 肃宗于说有旧恩，特免死，长流合浦郡[2]3058。 《旧唐书·张均传》
 肃宗反正，兄弟皆论死。房琯闻之，惊曰:‘张氏灭矣。’乃见苗晋卿，营解之。帝（肃宗）亦顾说有旧，诏免死，流合浦[4]4411。 《新唐书·张均传》
 前大理卿张均特宜免死，配流合浦郡。 《旧唐书·肃宗纪》
 大理卿张均引至独柳树下刑人处，免死配流合浦郡。 《旧唐书·刑法志》
 前大理卿张均，特宜免死，长流合浦郡。 《册府元龟·帝王部》
 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
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7]985。 张均《流合浦岭外作》
 前大理卿张均特宜免死，长流合浦郡。 《诛受贼伪官达奚珣等诏》
 张均……并赐自尽，太师房琯（对太上皇李隆基）曰：“张均欲往贼所，望五陵涕泣而不忍去也。”遂减死一等，流于崖州。[1]101 姚汝能《安禄山事迹》

弃市
（弟张垍长流） 太上皇召肃宗谓曰：“张均弟兄皆与逆贼作权要官，就中张均更与贼毁阿奴、三哥家事，虽犬彘之不若也。其罪无赦。”肃宗下殿，叩头再拜曰：“臣比在东宫，被人诬谮，三度合死，皆张说保护，得全首领以至今日。说两男一度合死，臣不能力争，倘死者有知，臣将何面目见张说于地下！”乌咽俯伏。太上皇命左右曰：“扶皇帝起。”乃曰：“与阿奴处置张垍，宜长流远恶处，张均宜弃市。阿奴更不要苦救这贼也。”肃宗掩泣奉诏。[6]7050 柳珵《常侍言旨》
 上欲免张均、张垍死，上皇曰：“均、垍事贼，皆任权要。均仍为贼毁吾家事，罪不可赦。”上叩头再拜曰：“臣非张说父子，无有今日。臣不能活均、垍，使死者有知，何面目见说于九泉！”因俯伏流涕。上皇命左右扶上起，曰：“张垍为汝长流岭表，张均必不可活，汝更勿救。”上泣而从命[6]7049-7050。 《资治通鉴》

对于张均免死一事背后的主导者的史料，之前的研究学者并未进行分类处理。很有意思的是，史源多为杂史小说的史料，是以太上皇意见作为最终的处理结果。如《安禄山事迹》《常侍言旨》《资治通鉴》。以肃宗主导，史料分别为《旧唐书·刑法志》《新唐书·张均传》《旧唐书·肃宗纪》《诛受贼伪官达奚珣等诏》《册府元龟·帝王部》《新唐书·张均传》。史源则偏国史、实录。现从主导者的角度，对于张均免死一事的史料进行究查。
玄宗主导贰臣处置的史料，其中存有许多不实之处。首先是长流地点的问题。由上表可知，诏书等多数史料均记载张均最终的长流地为合浦郡。合浦郡在廉州[2]1759，而非崖州。《全唐诗》也录有张均长流时所写的《流合浦岭外作》一诗。诗中言道“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而廉州“州界有瘴江，名合浦江也”[2]1759，佐证长流地点为合浦郡。因此，唐人《安禄山事迹》、柳珵《常侍言旨》，以及宋人编著的《资治通鉴》，从长流地点看，均存在失实之处。其次，记载的人物多有失真。如《安禄山事迹》丹大华为冉大华之讹，李彦光为李彦允之误[15]55。至于《资治通鉴》取法的《常侍言旨》，“臣比在东宫，被人诬谮，三度合死，皆张说保护，得全首领以至今日”，一句即存有史实之大误。张说是开元十八年（730）去世[2]3056[4]4409，李亨是开元二十六年（738）升为储君[2]240。也就是说，在李亨任太子之前，张说就已经去世。因此，何来“东宫保护”之说。最后，《旧唐书》中的《张均传》侧重于肃宗因张说旧恩才赦免张均。《肃宗纪》及《刑法志》也皆是肃宗做最后的决断。从细节上看，除却玄宗、肃宗之外，房琯、苗晋卿两位朝臣也为张氏免死尽心出力。房琯曾受到过张说的赏识和提拔[2]3320。房琯本人收复两京时，用兵失利，加上本是代表玄宗政权的人，时已不得肃宗器重。因此，才去寻肃宗重臣苗晋卿营救张均。之所以房琯借苗氏之力，而不是如《安禄山事迹》所载的那样向玄宗陈情，是因为在“永王李璘”事件之后，玄宗与肃宗的权势对比发生逆转，权力的砝码已然偏向肃宗。而在肃宗克复长安以后，已完全掌控朝政[10]275-289。这一背景下，仇鹿鸣又依崔器、吕諲皆在安史事件中，投靠灵武的唐肃宗，为肃宗的亲任，分析贰臣处置的主导者应为肃宗本人。[14]35-44如此种种，说明在张均免死配流问题上，真正的主导者应是肃宗本人。即使真有玄宗议定张氏兄弟生死之事，也应是肃宗早定其议，玄宗的决定改变不了最终结局。
此外，《常侍言旨》《资治通鉴》出现了“均死垍存”的独特结局。针对《资治通鉴》在张均、张垍问题中的取材导向，郭院林，杨婷婷注意到《资治通鉴》成书于宋神宗时期，晚于《旧唐书》《册府元龟》和《新唐书》，因而《资治通鉴》的编修（包括唐史部分）不可避免地会借鉴此三种著作。而《资治通鉴》却独取《常侍言旨》中所记的张氏兄弟“兄死弟流”的记录，是因为其记载新颖，且又是唐人所写。记载新颖，仅为内容上的简要推测。因为两《唐书·张垍传》均载其死于安史叛军之中[2]3059[4]4412，内容也很新颖。至于唐人所写的问题，可做进一步发微。除了《常侍言旨》，唐人柳珵还创作了小说《上清传》。黄楼考证《上清传》所记史事时发现，一些情节中固然有虚构、回护的成分，更多的情节则有据可寻，有史可依。同时在研究过程中，借助李剑国对于柳珵家世的考察，指出柳珵出自唐代望族河东柳氏。柳氏家传史学，祖父柳芳是著名史官。故司马光偏取柳氏记载，可能存有柳家这一史学世家的因素在里，而非简单的唐人所写。唐时私家著述与司马光《资治通鉴》如此详陈太上皇李隆基对于贰臣的处置，是为了营造“父慈子孝”式的政治场景，有着自己本身的立意在。而依托于实录等起家的《旧唐书》等史料则无情戳破了这种氛围。
两唐书《刑法志》记录的是贰臣处罚的实际情况，其他如《旧唐书·肃宗纪》《册府元龟·帝王部》等依赖于诏书所载的为理论内容。现存史料中，以两唐书为主的大部分史料记录为张均免死、长流合浦。而张均本人原本的刑罚同达奚珣一样，即在独柳树下斩杀。之所以会发生张均死、张垍长流记载迥异的情况，一是唐人小说记载失实，二在于宋人认为史学世家的史笔更为真确，最终取材上才会偏向“兄死弟流”的记载。张均得以免死，离不开苗晋卿与房琯两位大臣的暗中相助，但最终的主导者惟有肃宗本人，而非时为太上皇的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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