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半跏思惟像初传中国研究》阶段性成果，编号：KYCX18_1744

犍陀罗“决意出家”图中的半跏思惟像

张保珍（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江苏南京  210013）

摘 要：有关半跏思惟像的身份、来源、含义等问题，学界聚讼已久。本文以犍陀罗“决意出家”图为中心，从样式学角度梳理和归纳半跏思惟像的形制特征。在此基础上，运用图像叙事逻辑，结合相关经典文献，对这一题材中半跏思惟像的形式源流和宗教意涵等问题展开探讨。

关键词：决意出家；半跏思惟像；图像意义

“决意出家”是悉达多太子从世俗世界步入修行者行列的重要转折点。故事发生迦毗罗卫国城中，净饭王为令太子作转轮圣王，嘱咐太子妃及众婇女要随侍太子，并紧闭城门严防太子出逃。深夜，天神以神力使诸官属尽皆昏睡，太子见众人纵横倾倒、丑态毕露，由此陷入对世间无常的深入思虑，并决心出家。印度佛教造像中，“决意出家”场面主要集中在犍陀罗佛传雕刻，其中太子以半跏思惟姿态出现者数量虽少，但意义非凡。

一、半跏思惟像的形制特征

已知犍陀罗的“决意出家”雕刻共有14例，按照图像中悉达多太子的动作姿态，可分A、B两型。

A型，太子作典型的半跏思惟姿态。代表仅见史密斯大学美术馆藏浮雕（图1）^[1]。太子坐于床榻前沿，右腿斜垂、足踏方台，左腿外侈提起，左手抚左腿，右手支额思惟。太子身后是左胁枕手而卧的太子妃，床榻两侧各有一立姿侍女，右者目光直视太子，左臂上举托颌，作思惟手势。

B型，太子以类似半跏坐姿出现，手势不一。坐姿方面：绝大多数造像右腿斜垂，仅有一例斜垂左腿。与之相应的是，太子另一腿多横搭床沿，呈游戏坐姿，外侈提起状的半跏坐姿仅有两例。此外，尚有左脚踏台、斜跨床沿、双腿悬垂、起身站立及两腿交叉等姿态。手势方面：太子左手一般自然垂放在左膝上，右手以施无畏印相居多，另外可见伸出食指与中指者和高举手臂者。

综上，犍陀罗的“决意出家”雕刻中，太子多在床榻前半跏或游戏而坐，右手施无畏印相。但纷繁多变的坐姿与手臂姿态表明，“决意出家”图中的太子造型并未遵循严格的固定程式。

二、“决意出家”图像的经典应证

汉译佛经对“决意出家”情节记载不一，极少出现有关太子动作姿态的描写。以下选取早期汉译佛传经典对这一情节略作梳理。

对于太子宫内所见，《修行本起经》描述太子妃和伎女皆成死人。《太子瑞应本起经》、《普曜经》对昏睡中的伎女和太子妃描写一致，前者如木人，后者纵横不正，皆相貌丑陋。《佛所行赞》、《佛本行经》、《佛本行集经》只记载纵横散乱的昏睡伎女，未出现太子妃形象。《过去现在因果经》增加太子妃感梦情节，太子观夫人和伎女皆如木人，形貌丑陋。诸经虽各有侧重，但都突出太子目睹众人昏睡中的丑形陋态。

对于太子观诸太子妃与伎乐后的心理，《修行本起经》突出太子对世间无常的感悟。《普曜经》提到太子对所观诸相产生哀愍。《佛所行赞》描述太子此时的姿态是“端坐”，并坚定了出家的决心。《佛本行经》记载太子心中不悦，谛自思惟，并决意步入生死解脱之道。《过去现在因果经》也提到菩萨对所观诸相深入思惟，感慨愚者迷惑而发慈悲之心。《佛本行集经》突出太子深入思索。

需要指出的是，《修行本起经》和《太子瑞应本起经》皆有太子安排车匿被马的情节。《过去现在因果经》甚至出现太子“自往至车匿所”的说法。“车匿被马”是太子由“决意出家”意念转为“逾城出家”行动的中间环节。

总之，佛传经典中对“决意出家”的描写虽各有侧重，但都着意突出太子观诸太子妃及众婇女昏睡后的不雅形貌，并由此走向觉悟之路。其间，太子的心理状态主要包括哀愍、慈悲等，与大乘菩萨道相契合。在太子形象方面，除《佛所行赞》作“端坐”外，其余诸经皆无明确记载，因而对犍陀罗“决意出家”雕刻图式的解读，尚需关注图像本身的叙事逻辑和雕刻传统。

三、半跏思惟像的图像意义

犍陀罗“决意出家”雕刻中的太子作王侯装扮，多数像例以头绾发髻、足不着履的形象示现，其中部分造像于太子身侧表现手捧敷巾冠饰的男性形象，应为前来劝导太子出家的天神。前揭《佛本行经》提到太子“寤寐寻起，见婇女眠”^[2]，《佛本行集经》记载太子观诸婇女纵横不正，深入思惟后，“即自著其八千亿斤金价众宝所作革屣，串于脚已，欲起回顾，观其所坐，合榻宝床。”^[3]与之相应，图像中的太子旁侧皆有四足床榻，用以体现太子所处场合。因而犍陀罗“决意出家”雕刻中的太子形象，更多体现出工匠对其在宫廷园囿起居形态的追摹，其叙事性的表现方式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

此处需要探讨的是，太子在同一场面中出现的不同坐姿，其内在含义是否一致。前文指出，太子多以一腿横搭床沿的游戏坐姿出现，另外可见少量的半跏坐姿。如众所知，游戏坐在印度是象征王者身份的典型姿态，多见于圣俗两界的神、王形象，可与觉悟前的悉达多太子身份对应。而半跏坐乃是在新的宗教语境下，犍陀罗工匠对印度本土游戏坐的局部改动而形成，这一点可由太子外侈提起的腿部动作推知。游戏坐与半跏坐皆属神、王形象的俗定仪姿，在日常起居或宗教性活动场面皆可施用。与之相应的是，部分造像中的太子左臂外张、手拄膝部，形象上与早期佛教美术以来的转轮王形象一脉相承。由此可见，流行于印度本土的转轮王表现图式及其思想，也出现在深受希腊罗马文化浸润的西北印度，这一现象昭示着转轮王图像观念在南亚次大陆佛教文化圈内的流传之广、影响之深。

太子左手一般自然垂放在左膝上，右手多作施无畏印或高高举起，这种姿态象征着太子出家求道的决然之心和无所畏惧的坚诚态度^[4]。斯密斯大学美术馆藏像中的思惟姿势，可与经典中太子观诸伎女、太子妃的形象变化后，深入思虑、愍伤众人不知世间疾苦的心理对应，而这本身也是思惟手势的原意。较为复杂的是部分造像中太子右手伸出二指的造型。有学者征引中国境内维摩诘经变图像，提出可能与文殊菩萨的手势相关^[5]。此处需要注意的是，印度境内迄今尚未发现身份明确的维摩诘造像实例，而文殊菩萨的判定依据主要是手中是否持有梵夹，因此，很难将这种手势与《维摩诘经》中的“不二法门”相联系。实际上，就犍陀罗雕刻而言，这种手势还常见于侍女^[6]、供养人^[7]等现实人物。虽然目前难以框定其具体含义，但可以明确的是，这种手势应与《维摩诘经》中的“不二法门”无关。

除太子思惟像外，史密斯大学美术馆藏像太子右侧尚有一身立姿人物左手上举托颊，日本个人藏像和安大略皇家博物馆藏像中，分别于太子右前方和右上方的阁楼中表现一身思惟人物。以上三身思惟人物，除史密斯大学美术馆藏像外，余皆可以确定是女性形象，参考佛传经典的相关记述，推测应是前来劝导的天神。前述日本个人藏像和欧洲个人藏像在床榻前有手托面颊的女性人物，前者身矮貌丑，后者怀抱乐器，无疑是昏睡的伎女。据此，以手托颊的思惟手势也可表现世俗人物困顿昏睡的生理形态，并无特殊的符号意义。以此推之，太子妃头枕手臂的造型也不能视作典型意义上的思惟手势^[8]。另需指出的是，在印度，左胁而卧的姿态为爱欲者的卧法，但颇具典型意义的“决意出家”雕刻中，另有日本个人藏像和欧洲个人藏像中的太子妃皆取右胁枕手而卧姿态。因此，犍陀罗的佛教造像，既遵循着一定的图式传统，又时常将对现实意象的理解物化其中。

注释：

[1]Junghee Lee，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Pensive Bodhisattva Images of Asia[J].Artibus Asiae，1993.Vol.53.No.3/4.fig.4

[2]《大正藏》第四册（CBETA.2018.T04.No.193）

[3]《大正藏》第三册（CBETA.2018.T03.No.190）

[4][日]宫治昭.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从印度到中亚[M].李萍，张清涛译，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270

[5]巫胜禹.佛教思惟像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100-101

[6][日]栗田功.ガングーラ美術Ⅰ·佛传（改訂増補版）[M].东京:二玄社，2003。图P3-V

[7][巴基斯坦]穆罕默德·瓦利乌拉·汗.犍陀罗——来自巴基斯坦的佛教文明[M].陆水林译.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9.图17-29、图17-38

[8]有学者将这一图像系列中的太子妃、宫女或婇女归入“思惟”形象，并言“太子妃的卧法在图像学上的意义隐喻着耶输陀罗满心的忧愁、担心。太子妃的左手也是思惟手势，只不过人物的身姿是躺着的。”见.注5.98.102